十年前,大年初三晚上。我匆匆一人獨自上台北,因為過兩天社團的營隊活動就要開始,我有很多職責在身上,籌備這麼久的活動,錢都已經收了,不能說不管就不管。
剛從彰化回到台北的家,才在整理自己接下來幾天的行李,大便完正準備要去洗個澡,就接到姊姊的電話。
掛上電話,我又馬上打電話給我營隊的其他伙伴,請他們馬上來我家一趟拿走我這裡與營隊活動有關的所有東西。我不與他們前往了。
我當晚再搭乘午夜的客運,回到員林。到外婆家的時候已經半夜兩三點。我不記得當晚自己的任何對話,靜默是那天晚上的背景音樂。
大年初四。一大早即前往台中榮總。
我上次,也就是昨天,大年初三,見到他時,還能說再見。雖然他當時可能沒有說,他的意思只是,叫我就上台北去吧,他在醫院不會有什麼事的,又不是第一次進來。從小到大,他很少約束我的選擇,我要參加什麼社團、什麼活動、選擇什麼科系,他都沒有意見,甚至我大學聯考完選擇的第一志願,他也是唯一表達支持的(其他的親友不是沒有意見就是認為我應該選擇其他科系)。大年初三那天,他也一如往常,相信我知道自己身邊事情的輕重緩急(但我真的知道嗎?)。
不過,年初四這天的早晨,我已經聽不到他說再見了。只是一再一再地急救,病床旁的所有人只能等待。一開始或許是等待奇蹟,後來,只是等待結束。他,等到他的爸爸媽媽,也就是我的爺爺奶奶,終於抵達醫院病房之後,沒有留下一句道別地離開。
我後來這幾年始終覺得,我那個時候還是不夠成熟懂事,對於至親的人離開這件事,我的衝擊雖然巨大,感受雖然深刻,但是體會卻不夠細膩。還是要等到我後來這幾年,出了社會、談了戀愛、背負責任之後,才更能夠明白這個遭遇對我的意義。
十年前。為了告別式,我被要求以兒子的身份(一種重男輕女的表現),寫一封信,或者是一篇文章,來描述我與家人的哀傷與不捨。我完全不記得我自己當時寫了什麼,也沒有留下任何檔案記錄可以追溯。但我很肯定,我寫得很差。整個瞎。
我從小作文就很差。小時候非常不愛上學校的作文課,國文的分數向來是我聯考成績的重傷害。十年前那個時候,不過就是我大學聯考完半年多,作文水準也應該停留在高中。雖然過了這十年,我的文筆也見不得大眾世人,但是至少我願意寫一些自己想寫的,我十年來傾聽自己的聲音,用文字表達許多我的想法與感覺;這些都是在這十年間發生的事,也多多少少讓我在用文字表達感觸的時候,更有掌握力。
然而,那篇告別式的作文,不及格。不是文法問題、不是結構問題、不是修辭問題、也不是破題或中心主旨的問題,是一個感情問題。我竟然寫不出感情。我不是沒有,但是寫不出。
我好像又回到作文課,今天的題目是:「請描述自己對於生離死別的悲痛與感慨」。他媽的作文課,居然連告別式都來湊一腳。誰叫我從小作文沒學好,沒有成語、沒有修辭,連標點符號都不太會用,我寫那篇告別式的文章才如此笨拙。
如果現在要我寫,我一定寫得比較好。只是比較好而已。當然,告別式的作文不會拿出去比賽。並不會有一個比賽是:「2007年全國告別式作文競賽」,得到金牌的人是該哭還是該笑?最後一名的人是不是就是無血無淚?
只是想說,十年前的我,還太年輕。當時我連自己長什麼樣都描述不清楚,怎麼能夠描述這件對我人生衝擊如此巨大的事呢?我當時不是沒有感情,但是我沒想到這些感情會等到多年之後,慢慢用不同的方式呈現出來。也許在我夢裡、也許在我每一次為自己打領帶的時候、也許在每一年大年初四的檀香裡、也許在我問為什麼自己的後台沒有別人家的硬的時候。
十年之間,我開始寫文章。寫自己的日記與心情。要多虧我最恨的微軟的幫助,要我用筆桿搖出這些文章是不可能的。也多虧我多年的遠距離魚燕往返,在那個國際電話比此刻漫遊還要昂貴的年代,書信往來,無論是用紙還是用電子檔案,總是必須且珍貴的。
這麼快就十年了。我變了很多。有時真的很想跟他聊聊我這十年之間發生的事,他一定想不到我會來香港工作,他一定想不到我現在的酒量與划拳還是如此的瞎,他也想不到我會有自己的部落格,想不到原來我會一直記得,他支持我大學科系的選擇,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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