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的記憶

那個秋天他們兩個在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相遇。熟悉是因為，這裡是他們出生成長的地方，陌生則因為，他們各自在高中畢業及大學畢業之後，就離開故鄉到異鄉求學、工作，也已經輪轉過好幾個不同的城市了。

他們回到台北，人生歸零，重新開始。像是買了一台新的筆記型電腦一樣，作業系統是新的、硬碟也是新的，他們並不是把所有的檔案都丟掉了，只是過去的檔案 – 過去的記憶，留在另一台舊電腦以及備份的隨身硬碟裡。他們知道「過去」，就在那邊，只是比較少機會存取，畢竟現在用的是新的筆電，更大的新硬碟，可以儲存更多嶄新精采的回憶，即使新電腦操作的方式沒有太大改變，就像他們對人生、工作、感情的態度，與過去也沒太大不同。


20個月過去了，他們倆彼此分享了許多在這個城市的點滴，許多角落都有他們歡笑的回憶，不論是純粹討論八卦、互飆垃圾話、還是訴說心酸往事，他們在彼此的新電腦上，都儲存了越來越多的回憶，也許是文字、影像、或聲音。

某一個下雨的星期二，男生騎車出了意外，這個意外讓他昏迷了很久，雖然沒有生命危險，但是醒來之後，他喪失了部分記憶。這部份的記憶，不多不少，就剛好是這20個月的記憶，這個男生好像又重新回到那個剛從美國返回台北的自己，再度「歸零」一次。

但女生望著眼前這個對她完全沒有記憶的男生，彷彿是做了一場夢一樣，夢醒了，夢裡最熟悉的人，變成了完全的陌生人。她不知該說什麼、也不知該問誰，畢竟過去這20個月，這個讓她重新認識這個城市的人，是她在這個城市裡最重要的回憶。如今，所有的回憶都只在她一人的腦海裡。

她不禁問自己，這是假的吧？自己的回憶是假的吧？怎麼可能，我記得的事情，全世界都沒有人記得了？那個唯一與她擁有共同回憶的人，已經不存在了呀！如果，回憶只完全屬於自己一個人的，這個回憶，與自己編造出來的假象，有什麼不同？

她想，如果自己也可以重新抹去這段回憶，歸零，該有多好。一個人揹著只有自己才知道的回憶，好孤單，好虛幻。眼前的人，明明就還是同一個人，但他彷彿再過了一次人生卻渾然不知，然而自己卻只是那個男生的「前世」，那個男生像是喝了碗孟婆湯，什麼都不記得了，還重新投胎到同一戶人家。男生的人生跳針，而女生的人生則鬼打牆，像是虛度了20個月。不是虛度，只是做了一個20個月的夢。

她該如何面對他？從頭開始嗎？從頭認識這個其實自己明明已經深刻認識了20個月的人？他又該如何面對她？他對自己的「前世」已經遺忘，但是對方卻一清二楚，對方甚至連他過去20個月裡親吻的模樣、生氣的表情都歷歷在目。

他的記憶從今天才開始，但她的記憶卻一直保留到那個男生的昨日，然後就像當機死掉的硬碟，所有回憶都只是回憶，沒有機會再次存取、重新溫習。

--------------------------------------------------------------------------------------------------

後記

我把這隻跟隨我18個月的手機（糯雞啞恩疤）拿去維修中心維修，因為前一天早上它莫名其妙不省人（機）事了。

維修中心的人告訴我，手機救得回來，但是裡面的資料可能會消失，這聽起來就好像是電視裡情節：肚子裡的孩子保不了了，還是先救媽媽吧！

我聽到維修人員這樣告訴我，頓時我像開車在馬路上突然遇到小狗衝出馬路一樣緊急煞車的快速反應，不假思索就立即對無辜的維修人員發飆：「手機裡面的資料沒了，我還要這隻手機幹嘛！？妳以為這隻手機沒了資料之後，還有任何價值嗎？我不如把這隻手機丟到水溝裡算了！」

維修人員就像遇到只能保媽媽、不能保孩子（或只能保孩子不能保媽媽）的爸爸，只能任爸爸歇斯底里，也無能為力。

那裡的資料，有許多我過去18個月的回憶，有我的感動、我的人生、我的祕密（不是我弟冠C的那種秘密）。

幾經溝通之後，我還是簽下了家屬同意書，同意拔管，與其讓她這樣繼續昏迷，一點手機的「機格」都沒有的做個廢鐵，不如讓她早日投胎，來世成為一個堂堂正正的手機。

簽了同意書，我走出維修中心，下雨的午後，我昨日的記憶，也就這樣永遠留在昨日了。

「重新開始吧…」，我對自己說。然後我轉身去找哀鳳…